叙
余少时多病，间留心于医，几二十年，见世之所为医者，大率以人命为常试者也。夫古人之诊病，先望其色，及形之肥瘠，次审其声属何音，及饮食起居，始病与今病，然后按其三部九候，批其隙而导其窾，鲜有不中者矣。今之医者，徒有切脉之名，不知四诊之理，阴阳虚实之别，立方而君臣倒置，处剂而寒热误投，于七情六淫内伤外感，茫乎其未之讲也，病欲不甚，其可得乎？余自春间病咳血，旋愈旋作，初用芩连而愈，继而寒凉不效，更进参芪而愈，后用温补不愈，复用寒凉而又不愈，以余一人之身，先后异施，至不可解，于是而叹医道之难言也，斯必有要领于其间矣。比至虞山，见吾乡似峰先生，儒者也，好为古文辞，又工于诗，余目为一书生耳，余未言及病，先生亦无一言及于医也，叶君天乐，言先生精于医，因就而商焉。先生曰：斯未求其本耳。诸寒之而热者取诸阴，所谓求其属也。君病阴虚而阳盛，以寒药治之，阳少衰，故病少愈耳，复进寒凉而阳亦虚，得温补而病稍愈耳，再进温补而阴愈虚，后进寒凉而阴阳俱虚，故绵连而不解矣。岂知脏府之源，有寒热温凉之主哉，必壮水之主，以制阳光，斯为合法，因立加减肾气汤方，一剂而喘嗽宁，再剂而神气爽，余乃服其得四诊之要妙，而深明夫阴阳虚实之原者也，以其儒而兼医，故理易明耳。吾谓必如似峰者，始可言医矣。且时医哓哓，而似峰恂恂，其立品高矣。立品高，则立言亦高。观其《来苏》一书，上下千载，驰骋百家，前无古，后无今，竭智谈心，穷晰至理，揆之岐伯仲景之所传，锱铢不爽，余二十年来所见种种医书，未有如是之明且快也，斯真传世之文哉。惜其贫，勿能自振，行其道于通都大国，而栖息于虞山之邑，又不敢以医自鸣，故鲜有知之者，即有知之者，又鲜有豪侠者为之吹嘘于王公贵人间，此其名未之扬，其书未之广也。吾以慰先生，其多著书，广闻见，凝神食气，以极其理，徐以俟运会之来，世自有知己者。
时在己酉中秋后二日同邑友人孙金蛎介夫氏拜题序
伏羲神农黄帝之书，尚有存焉者乎？曰：辞虽存，理则亡矣。何以言之？曰：卜筮始于畴易，至京关而岐矣，今之所为卜筮，不知易也，不知畴也；医学始于《灵》、《素》，至扁仓而岐矣，今之所为医，不知《灵》、《素》也；伤寒始于仲景，至刘、李而岐矣，今之治伤寒家，不知仲景也。夫圣人之道，至今不废者，若陶之为器，无二范也，若匠之削木，无二规矩也。本经素问灵枢难经其为经也四，仲景因之而论伤寒，犹陶之不离范，而匠之循其绳墨也，乃继起者则不然，如朱奉议、刘河间、张易州、李东垣、王好古、陶节菴辈相袭而相悖，相引而相反，辞愈繁而理愈昧。譬之于陶，以仲景为范，而中其式者鲜矣，譬之于材，以仲景为规矩，而合其绳墨者寡矣，即有善者，犹耳目口鼻，各有偏长而不相能也。世徒知通三才者为儒，而不知不通三才之理者，更不可以言医。医也者，非从经史百家探其源流，则勿能广其识，非参老壮之要，则勿能神其用，非彻三藏真谛，则勿能究其奥。故凡天以下，地以上，日月星辰，风雨寒暑，山川草木，鸟兽虫鱼，遐方异域之物，与夫人身之精气、神形、脏腑、阴阳、毛发、皮肤、血脉、筋骨、肌肉、津液之属，必极其理，夫然后可以登岐伯之堂，入仲景之室耳。奈何缙绅先生，以方术观医，而医道之晦蚀也久，又粗工曲学，家自立帜，人自□□，而医道之离畔又久，今业医者，或袭其肤，或剽其似，冥行以趋，贸贸奚之，诚大道凌夷，微言将绝之会乎。此韵伯先生，所以有《伤寒来苏》之作也，先生好学博闻，吾辈以大器期之，今焚书弃举，矢志于岐黄之学，此正读书耻为俗儒，业医耻为庸医者，其《内经合璧》一书，既为岐伯开生面矣，今复注疏伤寒，发仲景之精微，破诸家之僻见，千载迷途，一朝指破，岂特为医林幸哉，吾以为天下幸，且为后世幸。学者先看诸家议论，即细阅兹编，始知先生慧眼，超越前人耳，因笔之简端，以供同志之鉴赏焉。
虞山友人李诺楚重氏题自序
尝谓胸中有万卷书，笔底无半点尘者，始可著书；胸中无半点尘，目中无万卷书者，才许作古书注疏。夫著书固难，而注疏更难。著书者往矣，其间几经兵燹，几番播迁，几次增删，几许抄刻，亥豕者有之，襟伪者有之，脱落者有之，错简者有之。如注疏者著眼，则古人之隐旨明、尘句新；注疏者失眼，非依样葫芦，则另寻枝叶，鱼目溷珠，碔砆胜玉矣。《伤寒论》一书，经叔和编次，已非仲景之旧。仲景之文，遗失者多，叔和之文，附会者亦多矣。读是书者，必凝神定志，慧眼静观，逐条细勘，逐句研审，何者为仲景言，何者是叔和笔，其间若脱简、若倒句，与讹字、衍文，须一一指破，顷令作者真面目，见于语言文字间。且其笔法之纵横详略不同，或互文以见意，或比类以相形，可因此而悟彼、见微而知著者，须一一提醒，更令作者精神，见于语言文字之外，始可羽翼仲景，注疏《伤寒》。何前此注疏诸家，不将仲景书始终理会、先后合参，但随文敷衍，故彼此矛盾，黑白不辨，令碔砆与美璞并登，鱼目与夜光同。前此之疑灯未明，继此之迷涂更远，学者将何赖焉？如三百九十七法之言，既不见于仲景之序文，又不见于叔和之序例，林氏唱于前，成氏、程氏和于后，其不足取信，王安道已辨之矣。而继起者，犹琐琐于数目，即丝毫不差，亦何补于古人，何功于后学哉？然此犹未为斯道修罗也。独怪大青龙汤，仲景为伤寒中风无汗而兼烦躁者设，即加味麻黄汤耳，而谓其伤寒见风，又谓之伤风见寒，因以麻黄汤主寒伤营，治营病而卫不病；桂枝汤主风伤卫，治卫病而营不病；大青龙主风寒两伤营卫，治营卫俱病。三方割据，瓜分太阳，又主寒多风少、风多寒少，种种蛇足，羽翼青龙，曲成三纲鼎立之说，巧言簧簧，洋洋盈耳，此郑声所为乱雅乐也。夫仲景之道，至平至易，仲景之门，人人可入，而使之茅塞如此，令学者如夜行歧路，莫之指归，不深可悯耶？且以十存一二之文，而谓之全篇，手足厥冷之厥，混同两阴交尽之厥，其间差谬，何可弹举？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医道之不明不行，此其故欤。孟子没而仲尼之道不传，千载无真儒矣。仲景没而岐黄之道莫传，千载无真医矣。此愚所以执卷长吁，不能已于注疏也。丙午秋，校正《内经》始成，尚未出而问世，以《伤寒》为世所甚重，故将仲景书校正而注疏之，分篇汇论，挈其大纲，详其细目，证因类聚，方随附之，倒句讹字，悉为改正，异端邪说，一切辨明。岐伯、仲景之隐旨，发挥本论各条之下，集成一帙，名曰来苏。不揣卑鄙，敢就正高明，倘得片言首旨，亦稍慰夫愚者之千虑云尔。
慈水柯琴韵伯氏题
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怪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卒然遭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方震慄，降志屈节，钦望巫祝，告穷归天，束手受败。赍百年之寿命，持至贵之重器，委付凡医，恣其所措，咄嗟呜呼！厥身已毙，神明消灭，变为异物，幽潜重泉，徒为啼泣。痛夫举世昏迷，莫能觉悟，不惜其命，若是轻生，彼何荣势之云哉！而进不能爱人知人，退不能爱身知己，遇灾值祸，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游魂。哀乎！趋世之士，驰竞浮华，不固根本，忘躯徇物，危若冰谷，至于是也。余宗族素多，向馀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并平脉辨证，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夫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禀五常以有五藏，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上古有神农、皇帝、岐伯、伯高、雷公、少俞、少师、仲文，中世有长桑、扁鹊，汉有公乘阳庆及仓公，下此以往，未之闻也。观今之医，不念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终始顺旧，省疾问病，务在口给，相对斯须，便处汤药。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跌阳，三部不参：动数发息，不满五十。短期未知决诊，九候曾无仿佛；明堂阙庭，尽不见察，所谓窥管而已。夫欲视死别生，实为难矣。孔子云：生而知之者上，学则亚之。多闻博识，知之次也。余宿尚方术，请事斯语。
汉长沙守南张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