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叔说 让中医更美更有趣更贴近生活
两年后,太医署的医科考试如期举行。
孟诜与张翰都准备去应考。二人准备充分,踌躇满志,胸有成竹。
一大早起来了,用完早膳,整装待发。
已经身怀六甲的柳如莲腆着大肚子把二人送至门口。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希望你们二人轻装上阵,旗开得胜,凯旋归来。我会命人备好酒菜,静待捷报。”
孟诜用柔情似水的目光看着柳如莲,关怀备至道:“夫人,你进屋养着吧,别动了胎气。”
说话间,顽皮的胎儿猛地踢了一下柳如莲的肚腹,柳如莲感到一阵剧痛铺天盖地一般袭来。
“啊……啊……”柳如莲忍不住叫出了声。
“怎么了,夫人!”孟诜道。
“好痛……好痛……”柳如莲脸色惨白,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身子倒了下去。
冬青与张翰眼疾手快,搀扶住了柳如莲。二人小心翼翼地将其扶到了床榻上。
孟诜赶忙替柳如莲把了把脉,大惊,道:“不好,要早产了!”
柳如莲忍着剧痛,艰难地说道:“夫君,不要管我,你快回去参加考试,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早不产晚不产偏偏在这个时候临盆,孟诜一下陷入两难的境地。一边是备受煎熬待产的爱妻,一边是苦苦等了两年马上要开始的医科考试,如此重大的人生抉择该如何取舍?孟诜焦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柳如莲又催促道:“夫君,你们快走,快走。”
孟诜道:“夫人,这怎么可以?我不能扔下你们母子不管!”
“我有别人照顾,一定会顺利生下孩子的。但是你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就还要再等两年。我不想你因为我再度日如年地等上两年,那样我会内疚不安的。”
“夫人,求你不要再说了。我堂堂大丈夫岂能不顾你们母子死活奔自己的前程而去!你要是有个不测,我同样也会一辈子不安。”
张翰道:“大哥,你去考试吧!机会再也不能错失了,人生还有几个两年可以等待!你去考试,我留下来照顾大嫂!”
孟诜道:“这怎么可以?三弟,大哥欠你的太多,绝不能再牺牲你了!”
“大哥这样说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了?兄弟之间谈什么牺牲不牺牲的!”
柳如莲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决绝地说道:“你们都给我走!再不走我就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说着,柳如莲佯装握紧拳头要敲打腹中的胎儿。
孟诜与张翰被柳如莲发狠的话和揪心的举动震慑住了。
冬青自告奋勇道:“师父,师叔,你们都走吧。我会照顾好师母的,我会竭尽全力照料师母和腹中胎儿的周全。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再不走真来不及了啊!”
在柳如莲的逼迫下,孟诜与张翰二人心痛如绞,一步三回头,热泪汪汪地离去了。
一路狂奔。二人刚一进去,考场的大门就关闭了,好险啊!
考场鸦雀无声,静得只能听到沙漏缓缓流淌的声音。考生们眉头紧锁,苦思冥想,全神贯注答着题。亦有几个浑水摸鱼之徒见缝插针地作弊或偷看他人的答卷。不是题目太容易,而是对孟诜张翰二人来说的确轻而易举。孟诜答题的笔行云流水,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很快就完成了所有的考题,只用了不到一半的时辰。张翰也紧追不舍,晚了片刻答完了题。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考场,引来全场考生羡慕嫉妒恨的目光。目睹孟诜密密麻麻的答卷,监考的包志仁颇为惊叹,这几乎是一份无可挑剔近乎完美的答卷。包志仁望着孟诜匆匆离去的背影,欣喜欣慰又感慨万千,这样出类拔萃的考生记不清有多少个年头没有过了。包志仁早已忘记这个他叹服的优秀的考生就是当年被他一口回绝的孟诜。
心中系挂着柳如莲母子安慰,孟诜与张翰出了考场就十万火急地赶回家。
原本还期待着被告知柳如莲已诞下一子半女,不料,当头棒喝,冬青哭丧着脸,跪在孟诜面前乞求他原谅,说柳如莲难产,孩子夭折了。柳如莲还在昏迷之中。
孟诜愧疚满怀,悲伤满腹,救醒了柳如莲。这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没有哭哭啼啼说孩子没了云云,也没有丝毫的抱怨,反而关切地问孟诜:“夫君,考试如何?”
“一切无虞。只是我们的孩子没了。”
孟诜把有气无力的柳如莲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张翰见此情景,抹着眼泪,悄悄地退出房间。
“知道吗,孟大哥?能这样躺在你的怀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孩子没了无妨,以后还会有的。不要难过,不要自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是辛苦你了,如莲!”
“不苦,一点也不苦。有你在我身边,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饴。”
孟诜、张翰二人分别以笔试第一、第二的优异成绩顺利进入第二轮考试,考官当场出题,考生当场即作答。
有几位考生或悲或喜地走了出来,轮到孟诜了。
五位考官八面威风正襟危坐前方,孟诜目视前方,神情自若地坐在下面。
前面数位考生资质平庸,表现波澜不惊,众考官难免有些昏昏欲睡,无精打采。见孟诜到来又个个神采奕奕,争先恐后地一睹在笔试中一举夺魁的孟诜庐山真面目。果然气度不凡,孟诜的神态举止让众考官眼前一亮,另眼相看。
太医署主药大人首先发问:“炎炎夏日,人都容易上火,这火从何而来?”
孟诜不慌不忙道:“夏季皮肤开泄,毛孔张开,气血浮在体表,人动辄就大汗淋漓。汗为心液,与精血同源,汗出太多就内损阴精。阴虚则火旺,故人容易上火。”
主药大人点了点头,追问道:“如何规避这个问题?”
孟诜道:“心静自然凉。夏季上火主要是心火,此时一定要保持平和豁达的心态,遇事从容冷静。从饮食上可以适当吃点西瓜,喝点绿豆汤等解暑之物,但要浅尝辄止,以免伤了肠胃得不偿失。”
太医署太医丞大人道:“既然你说及脾胃,本官问你,脾胃虚弱,上热下寒的症候如何调理?”
孟诜略做沉思,侃侃而谈:“腹泻,便溏,食少腹胀,少气懒言,这些都是脾胃虚弱的表现。可以用党参、白术、茯苓、山药、白扁豆处方。煎汤服用,补中益气,清气上升,浊气下降。血虚于下,气浮于上,胃中有热,肠中有寒,是为脾胃的上热下寒。调理时可用五味饮清胃热,再用还阳汤温肠。平时脾胃虚弱的人最好使用食治的方法,可以每日食用九九归一益元糕。”
包志仁大惊,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口出狂言,你怎知九九归一益元糕?”
包志仁不知两年前孟诜曾上门求访,自然也不知孟诜与翁怀山的关系。作为翁怀山的至交,包志仁也于早年得到益元糕的秘方,当时翁怀山还说此秘方仅传给包志仁一人。包志仁如获至宝,按方中的法子每日都亲手制作益元糕食之,其神乎其神的功效出乎他的意料,他多年脾胃虚寒的毛病竟不知不觉地好了。孟诜从天而降,翁怀山亦把益元糕的秘方给了孟诜。包志仁毫不知情,故听到孟诜口中说出九九归一益元糕反应甚是过火。
诸位考官纳闷不已,九九归一益元糕到底是何方圣物?不就是一糕点吗?怎么值的太医署令大人如此大动肝火?擅长药丸炮制的主药大人好奇道:“这九九归一益元糕是何物?你具体说来!”
孟诜正要发话,快到嘴边的话头又被包志仁挡了回去。包志仁似乎不愿意孟诜泄露益元糕的秘方,改口道:“刚才是本官失言了。继续提问吧,各位考官大人。”
主药大人素与包志仁不睦,对包志仁的阻挠颇为不满,但自己的职位比包志仁低了两个品阶,敢怒不敢言。主药大人只好把怨气转移到发问上,对孟诜道:“如此看来你精于食治,那本官问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朝地大物博,东南西北各方如何因地制宜,搭配自己的饮食?”
孟诜对答如流:“东方气候温暖湿润,以鱼盐为美食;西方多山矿野,飞沙走石,常年秋令肃杀之气不散,居住在此地的人以肥美多汁的酥酪肉类为美食;北方高寒地带,人们喜好游牧生活,多以牛羊乳汁为食;南方阳气最盛,地势低下,水土薄弱,居住在此地的人多喜欢吃酸美和腐熟的食物;而中原地带,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可食之物就各种各样,不胜枚举了。”
太医署举办了这么多届的医科考试,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在问答考试中竟然一次也没难倒孟诜。这让众考官颜面扫地,面面相觑,后一致推举太医署的最高长官太医署令包志仁出题。
包志仁不负众望,搜肠刮肚,剑走偏锋,出了一道很冷门的题目想难倒孟诜。
包志仁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孟诜:“本官说一副对联,请你说出对联中所包含的药材名称。对联上联是:阳春三月,天仙红娘子,龙骨玉肉,首乌容少,一点朱砂痣,面扑天花粉头插金银花,身穿罗布麻,项带珍珠,腰挂珊瑚。怀抱太子,在重楼连翘百步,仰望天南星,盼槟榔;下联是:冰天雪地,日人白头翁,血竭陈皮,满面花椒,手拄虎杖,上常山独活千年,欲成威灵仙,弃鼠妇;横批:各有远志。
众考官倒吸一口凉气,这道题目不是一般的难,就连对各种药材烂熟于心的中药大人也莫之奈何。这冗长的对联就够难记了,更不用说出其中所含的药材了。看来包志仁是把自己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众考官把目光聚在孟诜身上,心中窃想,这下你没辙了吧?
孰料包志仁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孟诜博闻强识,又是药王孙思邈的关门弟子,岂有答不出之理?
孟诜答道:“阳春砂、天仙子、红娘子、龙骨、玉果、何首乌、朱砂、天花粉、金银花、罗布麻、珍珠、珊瑚、太子参、重楼、连翘、百部、天南星、槟榔……”
“还有吗?”包志仁追问道。
在门外偷听的张翰也替孟诜捏了一把汗。
众考官像泄了气的皮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啧啧称赞孟诜是百年难遇的医学奇才。
孟诜退出房间,张翰进去,表现稍逊一筹,但也令各位大人相当满意。
提问考试结束后,包志仁单独召见了孟诜。
包志仁开门见山问道:“你到底从何得知九九归一益元糕的?”
孟诜施礼道:“包大人,你是否记得两年前有两个人去府上找您,说有翁怀山的推荐函?”
包志仁想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道:“莫非你就是——”
“在下孟诜,正是在下。”
“如此看来,那日是本官误会你了。你既获得翁怀山的益元糕秘方,可见你与翁兄的交情至深至厚,要一封推荐函又有何难?”
“在下有一事不明,为何大人不让在下说出益元糕的秘方?”
“一群鼠辈!将此等圣物说与他们就是暴殄天物,他们知道后又要拿去追名逐利了!”
顿了一会儿,包志仁问道:“你学识如此渊博,师承何人?”
“恩师孙思邈。”
包志仁大吃一惊,道:“难怪你语惊四座,原是名师出高徒啊!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你们这些后生真是可畏啊。承蒙圣恩,太医署能招到你等人才,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啊!”
“包大人过奖了,在下诚惶诚恐!”
“三日后来看皇榜吧。”
放榜当日,榜单前里外三层,水泄不通。有人欢喜有人悲,高中者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名落孙山者,垂头丧气,骂骂咧咧。等人群散去稀落后,孟诜与张翰才走近榜单细细一观。毫无悬念,孟诜金榜题名,并一举摘得桂冠,成为人人艳羡的状元。张翰也赫然在目,屈居其后,成为榜眼。张翰按耐不住喜悦的心情,大叫了一声“大哥我们都中了”。孟诜微微一笑。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孟诜在民间奋斗十余年后正式成为太医署的学员,御医之路却刚刚开始。这一年他三十有四。而同一年,在经历无数次明争暗斗,无数场腥风血雨之后,武则天血拼到中宫,夺取皇后宝座,母仪天下。
一月后,东宫崇仁殿。
六宫新贵,被武则天与高宗李治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两岁太子弘突患疾病,每日晚间啼哭不已。负责东宫医事的药藏局御医们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只好将太子弘的千金之躯交给尚药局处理。
武则天宠冠六宫,势不可挡,作为武则天的嫡长子李弘日后承继大统是大概率事件。素来善于攀龙附凤的韦义仁哪敢怠慢,领着韦桓脚步匆匆地赶往东宫殿。
舒适宽大的床榻已经围了不少人,宫女阉寺,太子弘的乳母,还有药藏局的几名主事御医。
焦虑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韦义仁想把这个大展拳脚、出人头地的机会让给儿子韦桓。韦桓当仁不让,跃跃欲试。
小儿病难治,难就难在小儿自己不能陈述病情,全靠御医们自身的诊断,这最能检验御医们是真才实学还是滥竽充数。而面对太子弘这样娇贵荣宠之躯,御医们为了明哲保身,宁愿被说医术不精,也不敢冒然行事,往往一些小病小恙也治不好。不是医术不到家,而是他们根本没有用心去治。
韦桓先询问太子弘的乳母。
乳母神色慌张道:“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每天晚上入睡前哭叫不已。哭声很大,声音很刺耳。”
“每天晚上都如此吗?”
“是的。”
“持续多久了?”
“已有七日了。”
“白天如何?”
“安然无恙。”
韦桓给太子弘切了脉,仔细查看他的脸色和舌苔,然后小声给韦义仁汇报:“奉御大人,依下官看太子殿下中焦虚寒,脾阳不运,寒凝气滞,患了夜啼。”
韦义仁郑重其事道:“你确定吗?如有个差池,你可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韦桓自信满满道:“下官确定是夜啼。”
韦义仁道:“如何治?用何处方?”
韦桓道:“温中散寒,缓急止痛。乌药、高良姜、炮姜、白芍、木香、砂仁、甘草、香附。”
从东宫殿出来,药藏局的药藏郎好心提醒道:“左侍御你可要当心啊,下官亦曾以为太子患了夜啼,辩证施治后不见好转。”
药藏局负责太子的医事,药藏局怎能与尚药局相提并论?韦桓进入尚药局之后顺风顺水,青云直上,已经成为仅次于父亲的侍御了。韦桓与药藏郎的品阶相同,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韦桓不屑一顾道:“不劳药藏郎大人费心,三日后自会见分晓。况刚才诊断时不提醒下官,现在已经处方你却来提醒,你安的是什么心?”
药藏郎被韦桓质问得哑口无言。
不料却被药藏郎一语中的,三日后太子弘依然啼哭不已,彻夜不休。
无奈,韦义仁只好亲自出马。
韦义仁的诊断有了新的发现,太子弘高热无汗,面赤气粗,惊惕抽搐、苔黄、脉滑数。
韦桓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如何?”
药藏郎白了韦桓一眼,恭维韦义仁道:“还是奉御大人技高一筹,我等佩服。”
姜还是老的辣,韦义仁确实治好了太子弘的惊风。太子弘的高热退去,手脚也不抽搐了。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太子弘的夜啼依然如故。老马识途,却失了前蹄,韦义仁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韦义仁与韦桓正在东宫殿为太子弘复诊,权欲颇重、事事亲力亲为的武则天百忙中抽空突然驾临东宫殿。
“皇后娘娘驾到——”
嘹亮而又尖细的声音陡然在太子的寝宫崇仁殿响起。武则天凤冠霞帔,浓妆艳抹,气焰冲天而来。殿内各色人等悉数趴在了地上,不寒而栗,大气也不敢出。
只有看到太子弘的时候,武则天才表现出一点母性的慈爱,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太子弘,用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太子弘粉嫩的小脸。
然后,武则天就恢复了不可一世、盛气凌人的面目。
武则天叱责韦义仁道:“太子玉体违和已有十来日了吧,诺大的一个尚药局,那么多的御医,连区区小疾都治不好!皇上养你们这些御医是干什么吃的?”
太子弘虽是小疾,无性命之忧,但迁延不愈,难免会让武则天心浮气躁,凤颜不爽。
韦义仁作为尚药局之首,首当其冲。韦义仁叩首道:“臣等有罪,皇后娘娘息怒。”
武则天用凌厉的目光注视着韦义仁:“到底是何原因致使太子每夜啼哭不已?”
“这——”韦义仁答不上来。
武则天下了最后通牒:“一群饭桶!若五日之内再治不好太子的病,仔细你们的脑袋!”
又补充道:“尚药局,药藏局,太医署,所有的御医无论官职大小统统都来诊治太子的病!谁若治好了太子的病,本宫重重有赏!摆驾回宫!”
“臣等恭送皇后娘娘。”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孟诜脱颖而出。
只管教学,少管医治的太医署也接到了武则天的凤令,务必要选出得力干将医术高明者全力以赴太子弘的疾患。
太医署上下齐聚一堂,群策群力,商议对策。
包志仁扫视了一下坐在下面的众位学员,道:“有谁愿意去医治太子殿下?”
窃窃私语的学员们都安静下来了,一个一个都低着头,默不作声,生怕包志仁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这委实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治好了还好说,治不好后果不堪设想。连尚药局奉御韦义仁都无计可施的病,他们这些刚刚进入太医署不久的医员又有谁敢去趟这潭浑水,铤而走险呢?
“一个都没有吗?”
包志仁又加重了语气问了一句。
包志仁满脸失望道:“平日里个个自诩自大,紧要时刻都缩头乌龟了。是你们不敢还是医术不精?”
孟诜缓缓站了起来,不是自告奋勇,不是一马当先。翁怀山的谆谆教诲他时刻铭记在心。枪打出头鸟,锋芒太露必招人嫉恨。如果有很多人站起来,有很多人踊跃去医治太子的病,他会默默地退居其后。但此刻,医者的使命与良知告诉他,他必须要站起来,人人都争先恐后的事他不去做,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事他全心全意去尝试。
“大人,学生不才,但愿意一试。”
一片哗然。
众医员骚动起来,有的认为孟诜大言不惭,有的认为孟诜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要命了,还有的认为孟诜只不过是在哗众取宠,引人注目而已。
一直想拉拢孟诜为自己所用的主药大人道:“孟医生果真是艺高人胆大啊。我看行,不知太医署令大人意下如何?”
一身浩然正气,不亢不卑的目光,清澈如水,没有任何污浊功利。包志仁心想,就是他了!
包志仁道:“如果没有其他人愿意,就由孟诜代表太医署去医治太子殿下的疾病。”
自始至终,张翰就与孟诜一条心,张翰站起来请命道:“大人,学生愿做孟诜的助手侍奉左右。”
包志仁征询其他医官的意见:“诸位大人有何异议?”
众医官都点了点头,包志仁一锤定音道:“此事就这么决定,孟诜与张翰去医治太子!”
听说太医署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医员去医治太子,刚好得空韦桓也前去凑热闹,以看个究竟。
冤家路窄,崇仁殿门口,韦桓与张翰、孟诜二人狭路相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韦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明明把孟诜推下了万丈悬崖,死无葬身之地的他怎能复活?难不成是他的冤魂厉鬼向我寻仇来了!还是我看花了眼?
韦桓壮了壮胆子,又仔细看了一眼孟诜,没错就是孟诜!是他,就是他!还有他旁边的张翰!与张翰走在一起寸步不离的除了孟诜还会有谁?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一眼把韦桓吓得不轻,全身上下没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身子也颤颤巍巍的,险些栽倒在地。韦桓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孟诜,用战战兢兢的口吻,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是人还是鬼?”
孟诜见到韦桓只是怔了一下,便恢复常态,并不理会韦桓。
张翰则心潮起伏,厉声道:“大哥福大命大,岂是你这种卑鄙小人能够陷害致死的?”
张翰狠狠地瞪了韦桓一眼,尾随孟诜进了崇仁殿。
韦桓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孟诜一丝不苟、仔仔细细地把太子弘的身子彻底察看了一番。
张翰问:“如何?”
孟诜纳闷道:“身体一切正常。”
张翰道:“这就奇怪了,身体无恙为何每夜啼哭?”
太子的乳母道:“老身也觉得蹊跷,太子除了不太爱吃东西外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
孟诜道:“以往饮食如何?”
乳母道:“嘴馋,尤爱吃甜食,最近却不吃了,见是要咀嚼的食物死活不张嘴。”
孟诜注视着太子弘的脸,太子弘脸蠕动着,表情有些痛苦,像是磨牙。这一细微的动作引起了孟诜的注意。
孟诜对乳母道:“请把太子殿下的嘴张开。”
孟诜探过头去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太子弘的右边后槽牙黑乎乎的一片,几乎全烂掉了。
孟诜灵关一闪,道:“太子是虫牙疼痛才导致不爱吃东西的,又因为牙痛在晚间发作尤为厉害,所以太子殿下无法忍其痛才啼哭不已的。”
乳母道:“原来如此!难怪医官们想尽了法子也不见起效,原是没找到病源所在啊,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孟诜道:“取花椒五钱,加适量的水煮约一刻钟,再加上白酒半斤,煮至沸腾。冷却后将花椒过滤掉,把白酒花椒水倒入洁净的壶中。太子牙痛发作时就用棉签蘸此水放入牙痛部位,很快就能止痛。三五日太子的牙痛就可痊愈了。”
乳母道:“想不到烧茶用的佐料花椒还可以治疗牙痛,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乳母频频点头,道:“我这就让人准备去。”
尚药局藏书阁。
韦桓慌慌张张地找到父亲韦义仁,满头大汗,虚脱一般。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韦义仁支开藏书阁的值守人员,道:“何事?如此大惊小怪!”
韦桓之前已把孟诜的身世告知韦义仁,还沾沾自喜向父亲邀功,说亲手把孟诜推下悬崖替父亲除去了心腹大患。韦义仁喜不自禁,大赞韦桓大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毕竟久经沙场,身经百战,韦义仁面包不改色道:“没死?没死就没死吧,有什么好怕的。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似乎他马上要把你吃了不成!”
事情已到了这个份上,韦桓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实话实说道:“先前孩儿对父亲有所隐瞒,孟诜的医术委实不可小觑,孩儿可能不是他的对手。就算父亲与他单打独斗也未必能赢他,他身边还有一个针术无人能及的张翰。张翰的针术是谁教的,父亲可曾知晓?”
“谁?”韦义仁无动于衷。
“针术天下第一的宋锋芒。父亲与他切磋针术败在了他的手下。”
“宋锋芒?”韦义仁惊了一下,当年的耻辱他怎能忘记?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报一箭之仇,可惜宋锋芒早已撒手人寰,他再怎么恨他入骨也不能如愿以偿了。
“宋锋芒临终前把他的毕生心血写就的《九针之巅》传给了张翰。张翰资质禀赋虽不及孟诜但他勤奋好学,且专门在针术上孜孜不倦。如不出所料他的针术也无人能与之匹敌了。一个是集大全,一个是术业有专攻,若二人强强联手,父亲在尚药局唯我独尊的地位恐岌岌可危。”
韦义仁心里已掀起不少的波澜,表面上仍风平浪静,道:“两个虾兵蟹将,谅他们也无法兴风作浪!尚药局是什么地方?可不是仅凭医术就能待下去的。不过话说回来,斩草不除根,无异于养虎为患。桓儿,你在尚药局也有数年了,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孩儿思前想后,为今之计就是不让他们二人进入尚药局。”
韦义仁合上医书,把医书放回书架,道:“我略施小计,他们就甭想跨入尚药局一步。”
孟诜观察细致,体贴入微,治好了太子弘的牙痛,自然太子弘就不再每晚啼哭了。
太医署上下自然一片欢喜,因为孟诜是代表太医署去为太子治病的,孟诜的风光也就是太医署的风光。太医署的医官们褒奖了孟诜、张翰二人。主药大人放下身段亲自找孟诜密谈,分析局势晓以利害,说孟诜只要依附于他就前途无量云云。孟诜牢记翁怀山的教导,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拉帮结伙这种事他是断然不会参与的。孟诜没有含含糊糊,拖泥带水,立场鲜明又言辞委婉地拒绝了只要大人的“示好”。
太医署的医员们也都对孟诜刮目相看,像蜂蝶遇到花朵一样扑来,溢美之词不绝于耳,说他深藏不露,该出手时就果断出手,为太医署增添光彩,以后要多多关照,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经历了太多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对此孟诜看得很淡,往往一笑而过。
武则天自然言而有信,大大犒赏了太医署,还亲自召见了孟诜,赞其治病严谨,明察秋毫,不像其他医官只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武则天还想破格提拔孟诜,想把他直接调入尚药局。孟诜想,如果应了皇后,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为自己惹来祸端,便推却了武则天的美意,称等自己学习期满后再作打算。武则天也不勉为其难,又赞他正直高洁。
孟诜医好太子弘的消息被宫里御医们传得沸沸扬扬。韦桓与韦义仁只觉得声声刺耳,斯文扫地,堂堂尚药局奉御竟然比不上一个小小的太医署的医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私下无人的时候,韦桓愤愤不平道:“孟诜瞎猫踩到死耗子,太子的惊风明明是父亲治好的,便宜反倒让他占了去。我们不但没捞到任何好处还让皇后训斥了一顿,想想就来气。”
韦义仁鼻子哼了一下道:“这回他确实是踩到了狗屎运了。不过他还算是有两把刷子,能从太子的嘴里看出名堂。我们也算大意失荆州了,病源就在眼皮子底下也不曾去探一下,往后要更加仔细才对。”
这次考试对太医署众学员至关重要,考试的成绩关系着他们一生的前途。名列三甲者可进入天下医者的梦想之地——负责帝后医疗的尚药局。其余人等依次分配在负责太子医疗的尚药局、太医署以及替百姓义诊的民医署。朝廷的医疗机构中,民医署的等级最低,可有可无,形同虚设。民医署的医官最不受待见,累死累活不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连皇帝的影子都见不到。被分配到民医署,就如同皇帝的妃子被打入冷宫,永无翻身之日。太医署的医员们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他们千辛万苦打拼到太医署,就是为了能够侍奉皇上,获取皇上的垂爱与青睐,从而得到荣华富贵。如果被分到民医署还不如回老家开个医馆来得舒坦。
医员们陆陆续续进入考场。
为公正公平起见,尚药局奉御韦义仁、药藏局的药藏郎、太医署令包志仁三人同时监考。
孟诜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考场。
一医员匆匆忙忙从后面跑来,故意撞了孟诜一下,趁其不备把一张小抄塞进了孟诜的怀中。
孟诜只觉莫名其妙,但并没有在意。
医员忙不迭地低头向孟诜致歉:“实在是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怕迟到所以跑得急了撞到了你。”
孟诜笑笑:“无妨,无妨。”
韦义仁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奸笑。
医员悉数到齐,韦义仁命人搜身查验,看医员们是否有舞弊行为。
没人敢在老虎口中拔牙,因为学员们都畏惧韦义仁的淫威,且对舞弊医员的处罚非常严重,逐出太医署,永生永世不得再考。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竟从孟诜身上搜出一张写有医理知识的字条!
医员们都大跌眼镜,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发生在孟诜身上。孟诜考进太医署就是状元,平时学习成绩也都名列前茅。而且医术、医品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与人为善,助人为乐,温良谦恭,从不曾与任何人结下梁子。这样的考试对孟诜来说就是小菜一碟,犯得着做这样因小失大、作奸犯科之事吗?可眼前的事完全颠覆了他们的思维。
众学员都睁大了眼睛,预感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骤雨即将袭来。
韦义仁怒不可遏,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喝斥道:“大胆狂徒,竟敢违纪舞弊,该当何罪?”
孟诜起先也蒙了,这事来得太突然,但马上就冷静下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真是千古至理名言啊。他已经如此小心谨慎了,但还是防不胜防。孟诜想到适才进考场被撞倒的那一瞬间,心里明白了个大概,一定是那人将纸条塞进了自己的怀中。可是空口无凭,他也只是猜测。
孟诜以轻必重,以柔克刚,没有像常人一样跪地求饶或者大喊冤枉,而是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学生并没有携带任何字条,有人蓄意陷害我。请大人明察。”
孟诜的沉着让韦义仁感到害怕,以他几十年的经验判断这种人城府极深最不容易对付。从孟诜的目光中韦义仁预感到他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如孟诜进入尚药局一场鱼死网破的争斗又无法避免。
韦义仁明知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速速报来!”
“学生姓孟,小字一个诜。”
“铁证如山,岂容你狡辩!你说你被人陷害,被谁陷害?”
孟诜看了一眼刚才撞他的人,又看了一眼韦义仁,不亢不卑道:“我虽然说不出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就在这考场中间。大人心明眼亮想必也会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依不饶,一定要追究下去,在下奉陪到底。”
韦义仁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个狡猾的孟诜!明明自己犯了事却把矛头引向我!难道那人手脚不利索被他抓到了把柄?还是他在装腔作势,故弄玄虚?
张翰这时站起来为孟诜把抱不平道:“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孟诜绝不会干这种事。”
张翰又发动众学员道:“各位同窗,孟诜平日为人到底如何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诸位扪心自问一下,孟诜是这样的人吗?”
张翰的话引来一阵喧哗。太医署的医员都有独立的判断,不比精诚医馆的杂工、病患只注重眼前的事实。容易被蒙骗。于是念着孟诜往昔对自己的好,纷纷站起来仗义执言,为孟诜辩护。
形势陡然生变,且大不利于韦义仁。原本是孟诜作弊却搞得像是韦义仁在污蔑他。韦义仁不曾想到孟诜的人缘这般好。如果事情弄大了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韦义仁转向包志仁道:“包大人,素闻你公正无私,孟诜是你的学员,该如何处置你看着办吧!”
包志仁是绝不相信孟诜会舞弊的,话中有话道:“韦大人,你觉得下官是将此事禀报给皇上好呢,还是禀报给大理寺好呢?”
韦义仁老谋深算,想息事宁人,道:“家丑不可外扬,尚药局、太医署、药藏局也算是一家人,这种事情捅出了出去对我们总是不好的。何况皇上日理万机,我们又怎能拿芝麻大点的琐事去扰乱皇上的视听呢?我看还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内部解决一下就算了。念在孟诜是初犯,医术了得,就对他小惩大诫一下吧。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韦桓的死对头药藏郎道:“依韦大人之见该如何处置孟诜呢?下官听闻韦大人平日可是最爱惜人才的。”
韦义仁知道药藏郎在揶揄他,不跟他计较,道:“不如取消孟诜的考试资格,直接把他派到民医署吧。民医署最需要孟诜这种妙手仁心的大夫了。”
包志仁对孟诜道:“虽本官不相信你会舞弊,但你也拿不出证据来证明你的清白,所以对你做适当的惩处还是有必要的。韦大人的意见如何?”
孟诜道:“有大人的这样一句话学生甚感欣慰。学生但凭大人的惩处。”
包志仁道:“那你就去民医署吧。”
包志仁意味声长地看了一眼孟诜。
张翰道:“学生不服,如果让孟诜去民医署,也把学生派去民医署吧。”
韦义仁正求之不得呢,道:“甚好,甚好。民医署人才紧缺,你们去会有大用武之地的。”
韦义仁就这样施了一雕虫小技让孟诜与张翰一网打尽,把孟诜、张翰赶到了永无出头之日的民医署。虽不能赶尽杀绝,但韦义仁在尚药局呆了快一辈子,还从没有见到哪个医官去了民医署还能够回到尚药局的。
孟诜的同窗好友无不为之感到惋惜,掏肺腑之言,说孟诜是栋梁之才。去民医署是大材小用。对真心前来慰问的同窗,孟诜深表谢意。也有极少数人暗地里拍手称快,跑到孟诜面前假惺惺的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说孟诜天生我材必有用,是金子总会闪光云云。对这些人孟诜一笑了之。
遗憾之情挂在包志仁的脸上,包志仁语重心长地说道:“天降大任于你们,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你二人来日方长,万不可气馁,自暴自弃,本官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你们二人调回来。”
孟诜拱手道:“在太医署学习的这段日子,承蒙包大人的关照与抬爱,学生不胜感激。包大人保重,后会有期!”
三人边走边谈论着,包志仁一直把孟诜二人送到宫门口。
有一个医官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三人后面,见包志仁离去,冲了过来。一看,原来是太医署的主药大人。
主药大人一跑来就抱怨道:“包大人也真是的,对你二人跌跌不休,害本官跟在后面搭话的机会都没!”
张翰道:“主药大人还有何指教?”
主药大人一副夸张做作的表情,道:“哎哟!还谈什么指教,你二人的医术本官都望尘莫及了!孟诜,本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你是否能答应?”
孟诜笑道:“大人请说。如力所能及之事学生愿意效劳。”
“就是那个什么九九归一益元糕。本官无意中听到你与包大人谈话,说这个糕是翁怀山翁大人给你的。翁大人在尚药局做奉御时,我与他曾有数面之缘,对他的食治方法很是佩服。本官平日也颇喜好调制一些药丸糕点之类的,故对这九九归一益元糕很是好奇呢。不知你能否把益元糕的制作方法告与本官呢?唉,本官也这么大一把年纪了,风烛残年,油尽灯枯,还有什么盼头呢,不过是捣鼓一些丸药聊以自慰罢了。望孟兄弟成全。”
主药大人的花言巧语说得颇为情真意切,孟诜都快感动了。但孟诜很快想起包大人的话,主药大人心怀不轨,绝非善类,于是说道:“大人所说也在理,只是包大人也知道这益元糕,为何你不去向他要呢?”
“本官与包大人朝夕相处共事多年,但我二人貌合神离,素来不睦。就算本官拉下这张老脸,他也未必肯啊。”
孟诜佯装无奈的表情,叹曰:“可惜学生不能食言,学生答应翁前辈不把此糕传给任何人,除非得到他老人家的首肯。主药大人通情达理,定不会让学生陷入对前辈不义之境地吧。不如这样吧,哪天你得空之时劳烦你去终南山一趟,亲口过问一下翁前辈,如果他老人家点头了,学生二话不说,双手奉上。”
“你——”
主药大人被孟诜也得无话可说,脸色大变,哼了一声,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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